二十七歲以前從未有體會過失去至親的痛苦。二零一八年四月的最后一天，凌晨三點，父親打來電話只說了短短的五個字“你爺爺走了”便掛掉了電話。爺爺是在醫院走的，在醫院持續治療了四個月，轉院一次，最后的結果也是所有人預料之中的事情。父親掛掉電話以后，當時的我并沒有特別難過，甚至沒有掉下一滴眼淚。只是后來每想到爺爺，眼淚卻總是忍不住打轉。
　　除夕夜的下午，我在爺爺家門口逗著小狗。那是爺爺撿來的一只小黃狗，小黃狗不斷撕咬著我的鞋帶，搖頭晃腦，時不時地后腿騰空，仿佛從前調皮搗蛋的三兄弟一樣?？呻S著年紀增長，三兄弟也都慢慢離爺爺越來越遠，彼時只剩下小黃狗還陪伴著爺爺。爺爺坐在屋里的炕沿上抽著煙，不一會從屋里走了出來，擺手將小狗趕開，“莫讓它咬壞了你的鞋?！备赣H說爺爺最近開始突然變得消瘦，胃口也下降了很多，和爺爺商量后，終于同意了正月十五以后再去醫院檢查。除夕到正月十五是最熱鬧的日子，也是各地的游子回到家中團聚的日子，各個親朋好友歡聚一堂，想見的人都能見得到，自然爺爺也不想錯過。
　　只在家中待了三四天又匆匆回到省城，不得不去維系的各種人際關系讓人沒辦法在那些你真正想待的地方過多停留。公司的假期很多，只在初九就要開始上班，維系完一圈的不必要的人際關系之后，就所剩無幾。不能等到正月十五家鄉的花燈和大街上的各色的禮花車，年幼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新奇的玩意兒，有踩高蹺的還有帶著大頭面具的“大頭娃”，每逢正月十五爺爺都會早早就帶我們三兄弟去縣城的街道占好有利位置，我們前后拉著彼此的衣角在人山人海里穿行，爺爺自然是最前面的那一個，時不時回頭看看我們三兄弟有沒有跟好，就像《湯姆和杰瑞》里一字排好的鴨子，不同的是最后一只也不會粗心地被弄丟。游會一直會持續到中午，后面還會有響聲振聾發聵的鑼鼓表演，父親就在這鑼鼓隊中，戴著表演用的紅色頭巾穿著紅色的衣服，猶如一個個士兵等待檢閱。這些服飾又帶有陜北特色，那些年月的人被毛主席思想影響得很深。和爺爺看過很多次正月十五的表演，但是鮮有在人群中發現我的父親。一是由于人數實在眾多，二來則是每次不等到看完表演，爺爺便已經要拉著我們三兄弟去吃羊肉泡饃，到現在我也依然好這一口。
　　記憶中凡是爺爺帶我們三兄弟去到縣城的，每次都是吃的羊肉泡饃。羊肉泡饃的吃法分很多種，爺爺偏好水盆羊肉，我的父親母親則更偏好用煮的羊肉泡饃，我則是和爺爺一樣更鐘愛水盆的吃法，所以和爺爺去到縣城基本都是吃水盆，要是和我父母來則都是吃煮的泡饃，我們三兄弟真的是吃泡饃長大。各種游會爺爺必帶上我們三兄弟，沒有游會的時候可能哪天一大早就會被母親叫醒，“你爺爺過來叫你們去吃泡饃”。我和我弟一激靈隨意抹了把臉，爺爺和最小的堂弟已經在父親的房間里等著了。爺爺是我們那十里八鄉少見的職工，因為有退休金的緣故，爺爺便時不時帶我們去吃泡饃。每每從村子里往出走的時候，村里的人也都會心一笑，“又和你爺爺去吃泡饃咯?！憋嬍成鲜軤敔斢绊懮钸h的除了羊肉泡饃以外還有烤羊肉串和蘭州牛肉面，那時候吃的羊肉都是村里現宰的小羊羔，肉嫩又新鮮讓人難以忘懷，恐怕現在再也吃不到那樣的烤羊肉串。蘭州牛肉面還經常吃，現在每出差去一個地方，必先用地圖應用搜索蘭州牛肉面的位置。
　　爺爺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每天爺爺的屋里都會聚滿村里干完農活的人，他們在爺爺的小屋里打麻將一起看新聞討論實事，夏天的屋里擺著好幾個風扇，切好西瓜；冬天的時候則火爐燒的通紅，年輕人幫忙照看著爐子沏著茶水。女人們倚在墻上嗑著瓜子討論著誰的牌更好一點，等到男人下了桌，女人們就火速占領麻將桌，惹得一群老爺們大喊下去下去。一直到爺爺住院前他的屋子里都是這番盛景。爺爺走之后，我想大概很多人沒有了家，人們再沒有了去處去慰藉一身的疲憊。
　　爺爺住院以后，我去看過他三次。一次是剛住院，一次是手術那天，另外一次是做完手術后不久，病情惡化轉院之后的消息都是從父母那里得到。 
　　住院后第一次去過爺爺，他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父親正在喂他喝水。我站在病床邊掉著眼淚，父親望向人群氣憤地說道“哭什么，要哭的都出去哭完”，包括我在內的三五個人便趕緊往病房門外走。其實一開始我并沒有哭，可是后面不知怎么就忍不住了，眼淚開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兩個弟弟帶我去樓下吃飯，三兄弟又一次一起吃了羊肉泡饃，可是那個陪我們吃到大的人此刻只能躺在病床上不得動彈。下午又不得不趕回工作崗位，我在手機上寫下你知道該做什么，最痛苦是無能為力，連陪伴也是奢望。那段時間里，家里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輪流守在病床邊，父親在村里的那些好友也常常陪在身邊，只有我沒有。
　　再去的時候是手術當天，趕到的時候爺爺已經推進了手術室，醫生通知可以有一人進手術室陪伴，父親獨自進了手術室，其余人則都在外等候。那時所有人的想法都是做完手術人就好了，我想當時只有父親和醫生最明白做完手術會是什么結果。外面等待的人有很多，平日在爺爺屋里消遣的人也來了很多，農村人這種樸實醇厚的情感無不讓人感動。等了快兩個小時，醫生從手術室的門探出頭來說手術已經做完了。爺爺被推出來的時候，緊閉著雙眼，膽子小的人已經開始哭了起來，父親瞪了他們一眼再次說道“哭什么！”將爺爺移到病床上以后，他的身上已經插滿了管子，人群將我推向前并向爺爺說道“快看看誰回來了，”爺爺緩緩睜開眼睛，我的眼淚又一次開始打轉便趕緊往后撤，人們輪流和爺爺打著招呼，“快看看，大家都來看你了?！备赣H已經撤到門外和相好的朋友說“人身上的東西取了下來，少了東西怎么……”其實結果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有時候手術也不足以再還一個完整的人生，最多只起到延長生命的作用，好讓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和告別。
　　最后一次再見爺爺，我沒有提前和父親說，看到我的時候大家都問我怎么又回來了，人群中傳出一聲“肯定是想你才回來這還用問?！痹诟赣H的幫助下爺爺靠著病床坐了起來，彼時正值春天，窗外的楊樹葉正綠，在微風的作用下沙沙作響。